情 • 德国情话

 

Qing

序言——德国的中国女婿

海珮春

说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,我和愚谦从认识到现在已有四十三个春秋了。第一次见面是1970年,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上认识的。那时我才二十岁。中国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,从电视里看到的中国,都是穿着黑、蓝制服的人群,手上拿着一本红色的毛泽东语录在街上游行,呼喊着毛泽东万岁。
可是眼前的这个中国人,穿的衣服和我们这里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,一股帅气。他的一举一动让我感到很亲切和有感染力。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他,愿意和他常在一起。父母知道了,大不愿意。
我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长大的,父母都是经过残酷的战争、经受过逃难的一代人。他们虽然和许多亲戚朋友失去了联络,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在自己的国土里生活着。而愚谦孤身一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,十三年无家人的音信,一切从零开始,其艰难和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。
按照一般规律,两个来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和完全不同生活规律的一对,能够和谐相处、互相了解是很不容易的。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这样的问题,因为我们一直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、去解决。
愚谦是在文革时期离开中国的,他来到德国时,身无分文,也无任何证件,没有一个熟人,一个德文字都不会。一个年龄已过三十,如何维持生活,如何掌握德文,如何完成学业,如何获得正式证件,一切的一切都和他的“生”与“死”联系在一起。我们没有一点时间会因为很小的生活差异来闹别扭,问谁是谁非。我们生活在一起时,我经常为他担忧,怕他想不开。幸亏他有一个开朗的性格。反而来安慰我说,只允许悲伤十分钟。我们的关系是那么的和谐,互相关怀。例如,他的家庭观念比我的深,当我有时冷落我的父母,甚至希望二十一岁时离开家,自由飞翔。他则劝我多为父母着想,应该多陪伴他们。使我很感动。
到后来,连从最初完全不能接受一个从红色中国跑出来的我的父母,都怕这个中国准女婿跑了,离开他们。
通过他的开朗性格和苦干,我开始对这个谜一般的国家发生了极大的兴趣,并在入大学时选汉学为自己的主科。愚谦则沉醉于德国的文化,从哲学,文学、到音乐、绘画,甚至对建筑艺术发生了兴趣,什么都想知道。两人相互做学生、当老师,我们的生活怎能不融洽?感情就更深了。
愚谦最起初到德国来,德国政府只是同意他暂时居留,另找别的出路。没想到,他在中国时所获得的教育和文化知识帮助了他,他在中国时积累的工作经验辅助了他,他的刻苦学习精神支持了他,使他在短期内就掌握了德文,说服了周围的人。他们帮他打开了一条通往德国大学学术界的道路。
到现在,如果他不对人说,谁也不会相信他这一生是经过那么多坎坷,爬过悬崖、翻国峭壁、越过险滩过来的。谁也不会相信,这个好像从外星球来的中国人,是如何赤手空拳奋斗过来的。又有多少人知道,他会在深夜被梦中可怕的遭遇所惊醒,满身出着冷汗。又有谁知道,他的最亲爱的母亲辞世时,他心中感应到万里之外的母亲的道别话语说:“再…见…了…! 愚…谦…!。”他痛哭流涕了很久,面对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,希望能向母亲赔罪。
在德国,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乐观主义者,成天无忧无虑,爱说爱笑。也许我是唯一的一个人了解到他的内心充满了多少疑惑和悲哀。一幕幕情景,使他难以忘怀。
愚谦是一个既顾家、又顾国、还终日为世界担忧的“疯子”。只要他一有空余时间,不是读书看报,就是写文章。因而他有几个职业,大学教学生,业余当记者,晚上编杂志。有的时候,早上六点钟,我还没睁开眼,他就和我讨论国际大事。等到我完全清醒了,他又呼呼大睡起来。我们的家,不但周末永远是宾客满门,而且常客不断。住三年,住两年,住一年,住半年,住几个月,填补了他怀念祖国的空虚。
现在他已经是八十开外的人了,还是关心世界大事。他每天看报,还在报上画黄道绿道和写注解。一见到美国又要“为正义”出兵去管他国闲事了,他就会破口大骂,连我现在都会学他用上海话骂人了。什么“阿缺西”、“小出老”。这就是关愚谦。
一个已经“八零后”的人,还每天扒在书桌上七八个小时,用电脑写书、写文章。连我都怀疑,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。幸亏他有一个特点,每天早饭前,坚持做健身锻炼,全身自我拍打按摩,然后打两套二十四式的太极拳,雷打不动,已经有二十多年了。所以他的精神十足,精力充沛,他说,这都要感谢被“充军”青海的那几年,吃尽了苦头,锻炼了筋骨。这就是关愚谦。
我常常对人这么说,我们两人此生如此相濡以沫,希望下一辈子还在一起。

序言——异乡中的喃喃情话

曹景行

关愚谦先生是前辈,我一直尊称他关老爷,关天培后人嘛。我们又是上海西区名校市西中学的校友,好像是我出生的1947年,他就入读市西了。即使到了今天,在他身上仍然有着清晰的上海“老克拉”味道和线条,但毕竟浪迹天涯半个世纪有多,已经很难算是上海人了。我们这两年的一大争议,就是谁的上海话更加标准,显然他占不到上风。

算一算,今年82岁的关老爷出生在1931年,那是“国破山河在”的特殊时刻。像他那个年代的中国人,甚至我们这些比他小一二十岁的中国人,都无法逃脱坎坷国运和时代巨浪摆布。关老爷上一部自传体著作取名为《浪》,或许就有这个意思吧。

尤其是1966年6月“文化大革命”正式开局,我们不管什么年龄都只能随波逐流,许多人就连苟且求存都难。那年的9月3日,也就是中国人民抗战胜利21周年的那一天,傅雷夫妇在上海自缢身亡。那时我住南京西路电视台旁边五层高的旧楼,“文革”第二年夏天接连有人从顶层跳下,邻里熟人中自杀的有诗人闻捷夫妇。

关愚谦先生走的却是求生之路,不仅方法奇特,而且成功出走。这需要丰富的想象力,极大的胆量,还有十分的运气。“文革”十年期间许多人比他悲壮,但都没有他幸运。他的这本“情话”,记录的正是从出走他国到重归祖国的另一段人生。

这些年我从香港回到中国内地教书、做新闻,不止一次听到80后、90后的孩子抱怨他们是中国最不幸的一代,很是羡慕我们这些“爷爷”、“奶奶”经历丰富、人生多彩。怎么对他们说呢,只是一句“你们生在福中不知福”有用吗?或许就推荐他们看看关先生的书吧。

一年多前,尚在作最后支撑的河北卫视《读书》节目做了一期关先生夫妇的专题,主要推荐关夫人海珮春的新书《德国媳妇中国家》,同时也介绍了关先生已经出版的书籍。两个多小时的录制,听他们说那前后几十年的故事,现场的好几位年轻朋友都忍不住流下眼泪。

那期节目收视率特别高。历史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,而他关愚谦,则要把自己的人生记录下来,还给历史,留给世人,留给后人。实际上,每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中国人,都应该这么做。

关老爷现在是德国公民,前不久在柏林坐他的车子逛街,觉得他的驾驶风格就像十足的德国绅士。但他从里到外仍然是中国人;即使日后可能终老德国,仍然是十足中国人。而他的这本《德国情话》,记录的只不过是他在异乡对着家乡中国发出的喃喃情话。

他同中国朋友一起时,谈的是中国;他同德国朋友一起时,谈的还是中国。我甚至相信,他同夫人珮春两人之间谈的最多的,应该也是中国。近期中国发生的一些事情,让他有点困惑,更有点焦虑。我劝他不如“老老实实安度晚年”,别放着好日子却不懂得享受,国家大事还是让“在其位”的人去操心吧。但我也知道他不会,也不可能,因为他毕竟是那个时代出品的中国人。

不过,他的书,包括本书,今天能够在中国出版,能够被许许多多读者所喜欢,也正表明中国还是在发展、在前进、在提升。前面还是会有许多坎坷,国家只要不倒退就好。这也许是我们的共同愿望,尽管卑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