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8年二月之二

关愚谦 Kuan Yu-Chien

闯关

北京。首都机场。

机场空空荡荡。在发生了红卫兵火烧英国大使馆事件之后,来中国的外国人越来越少。机场的值班人员,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。

我身着毛式卡叽布制服,提着大箱子进入了机场大厅。我熟悉机场每个角落,机场各部门也有很多人认识我。

„小关,送外宾啊!“办理外宾出境手续的年轻海关检察员小金热情地与我打招呼。

„是啊!西公的儿子去法国。“说着,我随意地把那个大箱子往行李台上一放。

西公是对西园寺公一的尊称和爱称,凡是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的单位,没有人不知道他。小金二话没说,“砰“地一下,就把“免验放行”的戳子打在早就填好的行李单上。

„小关送来的外宾行李,哪有检查的道理。“小金笑着说,调皮地朝我挤了挤眼睛。

我那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,顿时回到原位。事先我已经赌定他不会打开我的箱子。

第二道关是把护照交给边防警。这是最关键的。如果是我熟悉的老刘值班,他一打开护照,肯定立刻就会从护照里的相片认出是我。只有豁出去了,闯吧。就在这时从边防警办公室里走出一个年轻警察,我不认识他,他也不认识我。

„老刘呢?“我装做随意地问了一声。

„家里有事,晚来一会儿。“这位年轻警察显得特别友好。

„能给我盖一个出境戳子吗?是给西公儿子办的。“我拿出护照和机票,边说边递给他。

„没关系,你就把护照放这儿吧。叫外宾到外宾候机室去等一等,临上飞机前,我们会给他送去的。“年轻警察说。

这怎么行!不认识的人,事就是难办些。我刚想要想找理由说服他,又怕引起他的怀疑。理智告诉我:沉住气,不要着急。

„好吧!我去告诉外宾。单位里还有事,我得早点回去,外宾就交给你了。“我故做无所谓的样子对他说。

„没问题,再见!“说完,这年轻边境警察拿起那本蓝色护照就回到办公室去了。

我躲到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。大概是有航班要出港,机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,基本上是乘国内航线班机的旅客。我向四周看了看,没有发现任何异常。

说也真奇怪,到这个节骨眼上,我竟然完全平静下来了。我起身到地下室的厕所里,走进了最靠窗的格间里,扣上门锁。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脱下制服,露出了穿在里边的全西装。我把制服塞到抽水马桶上端的水箱后头,接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花领带,熟练地打上。不一会,从格间里走出来一个穿西装,打领带,戴着黑框眼镜的“外国先生”。他下颚挂着一个白口罩,那是冬末春初的北京人防风沙常用的装备。

我来到了外宾候机室。一个足以容纳百人的外宾候机室,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外宾,还是个假洋鬼子,那就是我。时间过得如此之慢,我简直感到一秒如十年。我想站起来来回走走,镇定一下,但又怕引起人的注意。那时的候机室里,没有任何书刊报纸可读。如果有的话,我总可以拿在手里作出个不慌不忙等飞机的样子啊。

一直熬到还有十分钟就到起飞时间了,怎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?莫不是他们在护照上发现了疑端?莫非他们正调军警来围捕我?我的心马上又提起来了。跑!只要我一发现有军警朝我围过来,我就往出口的地方跑,向停机坪的方向跑。这样,他们肯定会怀疑我有破坏飞机的动机,必然会当场向我开枪,那么我就会很痛快地死去。反正都是一死,这样死,总比没日没夜的审问拷打好。

„各位旅客请注意,乘坐CA053号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现在开始登机。请从第三号门出口登机。“广播里传出了播音小姐悦耳的声音。先说两遍汉语,再说一遍英语。这英语不是说给我听的吗?这里只有我一个“外国人”。可是我没有护照怎么登机啊?就在这时,我忽然听见了脚步声。一个腰挎手枪的边防警从大厅的一个角门出现了,他略微扫了一下大厅,接着就径直向我坐的方向走来。是老刘!是我经常和他拍肩膀开玩笑的老刘。我心里顿时一沉,完了,他一定会认出我的。

愚谦!沉住气!愚谦!沉住气!我好象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警告自己。我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,下意识地把口罩往上拉了拉。

“Excuse me, is this your passport?”

老刘走到我面前,用英语我问。他手里拿着那本要命的蓝色护照,而且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页。

“Yes!”我尽量改变着我的声音答道。

“Good journey!”老刘很礼貌地说。

“Thank you!”我说。

老刘把护照交给我,一扭头就走了。

我疾步往三号门走去。边走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,我不敢相信,面对面,他竟会没认出我来!护照上的照片,明明是我,他也没有好好地看看?不会吧?这是不是一个圈套?先不动手!

不!这不可能。如果这里还有其它外国人,也许考虑到影响,不立即下手,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啊!现在抓我,是最好的时机了。那是不是他认出我来了,成心想放我一马?更不可能啊。别看我们比较熟,其实只是工作联系,毫无个人交情。我只知道他姓刘,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。

外宾候机室是在楼上,要到出口处,必须走下宽宽的楼梯。当我走到扶梯旁,只看见楼下三个上机坪的大玻璃门,门门都有两个女地勤服务员把守着,她们边查验着旅客的护照和机票,边礼貌地说着“你好“、“再见“。这些女孩子,我几乎都认识,每次来送外宾时,我还经常和她们开玩笑。尤其是在三号门把守的那个上海女孩子,活泼可爱,我每次来机场,互相都要逗几句。年轻姑娘当然都会多看年轻小伙子几眼,我现在下楼出三号门,准会给她认出来。只要她叫一声“小关“,我就完了。这怎么办?这怎么办?我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,眼见从第三号出口登机的旅客队伍越来越短了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广播响了:“有首长到了,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到二号门夹道欢迎!有首长到了。所有工作人员到二号门夹道欢迎!“。只见一号门和三号门的女孩子门都快步朝二号门跑去。

天助我也!就在这时,我跑下楼梯,穿过无人把守的三号门,一个苏联造的小型客机就停在停机坪前,我快步跑上玄梯。只听“砰”地一声,机舱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。

整整一飞机的人都在等我!

我气喘吁吁地坐在了第一排位子上,这是专门给“外宾“留的。几分钟之后,飞机开始平稳地滑行。

我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。虽然年轻时在上海曾受过洗礼,并参加过基督教教堂的许多活动,但我知道自己从来都是无神论者。我一直认为,人的一生都是由自己主宰的。可是,那次出逃的整个过程中,总好象冥冥之中有一个看不到的力量在保佑我。每到关键时刻,都能化险为夷,转危为安。我开始相信起命运来。

飞机飞近上海,我的心又快速地跳动起来。会不会就在这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里,北京那边发现我的行踪呢?

飞机降落在上海龙华机场。我把脸紧贴在飞机的小窗户上,想看看机场有没有警察调动。没有异常,我随其他客人鱼贯进入机场大厅,再也不象在北京机场那么紧张了。

在上海机场我还需再办出关、换机的手续,准备换乘巴基斯坦航空公司PAL的国际客机。这是架美国造的波音客机,豪华宽大。那时,中国还没有一架从美国进口的飞机。在可以乘坐一百多个旅客的机舱里,只有十几个客人。除了我以外,全是清一色的身着蓝色或黑色制服的中国干部模样的人。

几个漂亮的巴基斯坦航空小姐,没多少事可干,和我聊着英文。现在我已在国际飞机上,公安局上来抓人的可能性很小。但令我略有不安的是,我总觉得那十几个乘客中有一个人鬼头鬼脑地盯着我。

飞机从上海升空。我拉下舷窗的遮阳板,闭起眼睛,晃晃忽忽地就睡了过去。这两天来,我几乎没有合过眼,实在太累了。

„先生,先生,你醒醒。“一个空姐用英语唤我。

„我们马上就要到广州了。大家都要下去休息。“

„什么?到广州了?飞机还要在广州停?“我神经又紧张起来。

„是的,我们的飞机要在广州机场加油。“

„我觉得不舒服,头痛得厉害,能不能不下飞机?“

广州,那还是在中国啊。可别到最后关头出什么事啊!

„真对不起!先生,每个人都得下去。飞机停大约三十分钟。“小姐抱歉地说。

„三十分钟,这么长时间!“我没能控制住自己,大声喊了起来。这一声喊,引起了其他旅客的注意,个个转过头来看,尤其是那个鬼头鬼脑的人。

我硬着头皮最后下了飞机。那个鬼头鬼脑的人,始终在我身边转,还走到我前面抽出烟,用日语对我说:“劳驾,借个火。“

我摇摇头,很不礼貌地走开了。

这是我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。我不会说日语,可却持有日本护照,是最大的破绽。我怕他问这问那。而且,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对头,不然,他为什么老是这么盯住我呢!我被一种幻觉折磨着。从北京出来到现在已经十个钟头过去了。我总觉得北京方面一定发现我的失踪,警方正四处出动,搜捕我呢。这三十分钟好象过了一辈子。我的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。

终于,又通知登机了。我抢先排在登机口的最前头,我知道,只有上了飞机,我才有安全感。

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那个鬼头鬼脑的人也不见了。我就这样疑神疑鬼地吓唬了自己一路。

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。在飞机斜刺着直向黑色的穹苍拔高而上时,我的心被一股骤然而来的狂喜所攫住!我几乎要放声高唱:我终于自由了!

不管是当时或是事过境迁的若干年以后,每当想起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时,我都认为那纯粹是一个奇迹,绝对是一个奇迹。我从一个全民阶级斗争警惕性高涨的红色中国逃离出来,失败的机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,成功的机会只有百分之零点一。而我恰恰属于这百分之零点一。我甚至怀疑,警察老刘是不是故意放走了我,因为他知道,文革中有太多的人受了冤屈,别人作出异乎寻常的举动,总有其难处。如果真是这样,他可是我的再生恩人啊。

捷克商人

飞机经过达卡,又停了几十分钟,接着向卡拉奇飞去。我睡意全无,我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。中学时在上海教会学校学的英语,从记忆深处又苏醒了。反正旅客极少,我到后舱找了一个座位,和空中小姐无拘无束地攀谈起来。我态度的突然转变,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。在她们热情地关照中飞机很快地到达了卡拉奇。

从卡拉奇到开罗,又转了另一架波音客机,飞机坐得满满的。我环顾四周,不是白皮肤的西洋人就是棕色皮肤的西亚人、还有黑皮肤的非洲人。看不到一个东亚人的旅客。

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白种人,他们操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。我从小住在上海的租界里,常和洋人打交道,我学过英语、法语,大学学的是俄语,还自学过一些西班牙语。可是,我怎么也分辨不出,那两位说的是什么话。

我刚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,传来一个小男孩儿微弱的哭声,一个女人用英语轻轻地说;“宝贝儿,听妈妈话,不哭,不哭。”

刹时,一阵巨大的悲哀猛然地向我袭来。

母亲的面孔,儿子的面孔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!我似乎听见母亲在说:儿子,你不要走啊!我似乎听见儿子在喊:爸爸,你回来吧!

我又开始谴责自己:你自己逃出来了,可是你的亲人呢?你逃出了火海,等于把你的亲人推进了火坑!母亲几乎是用泪水把你泡大,她的一生是多么不幸,年轻的时候,就被丈夫抛弃了,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姐弟三人培养成人,刚刚得以享受一点天伦之乐,你现在又把她抛弃了。她该多么痛苦啊!还有你的爱儿,他是那么聪明,那么惹人疼爱。你这做父亲的现在这么一走,他将要背一辈子叛国者后代的包袱了。你小时就因为父亲弃家的缘故,受尽折磨;而你又如此狠心,让你的下一代遭受更加痛苦的磨难。想到这里,就感觉有一把刀在一下一下地捅着我的心。我对不起母亲,我对不起兄弟姐妹,我对不起儿子。我负了我所有的亲人。

越想越伤心,越想越感到自己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。祖国啊!我现在离开了你,我何时还能回到你的怀抱?尽管在你的怀抱里,我曾遭受许多不公和不幸,可你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我现在是彻底自由了,可“山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,遥望前程茫茫,我这个离群的孤雁将何去何从啊?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,泪水就好像无缰之马,任意纵横。越哭越伤心,最后竟双肩抖动,哭出了声。空中小姐来到我的身旁,我都没有发觉。她递给我一块热毛巾,又泡了一杯热茶。后来我才知道,是那两个白人乘客请空中小姐过来照顾我的。   

“您是从哪里来的?“邻座的那个年轻一些的白人乘客终于忍不住了,他轻声地用英语问了我一句。

这是我逃出国门之后,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。这也是我最怕被人问到的问题。我如何回答呢?如果说我是中国人,我拿的却是日本护照。说我是日本人,如果他请一个日本客人来安慰我,岂不是露了马脚。

“您是中国人?是不是?我已看出来了。”正在我犹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,他突然说。这着实吓了我一跳。从他说的英语我猜测,他不是西欧人。

„您为什么那么难过?是不是您出来,不能回去了?“他又接着说。我更感到奇怪了。他怎么一下就猜中我的心事?

„您们是从哪里来的?您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。“我用英语反问道。

„我们是捷克斯洛伐克人,是做生意的。“

捷克人?我心里顿时起了这么一个念头:捷克和中国一样,也是社会主义国家,我如果能到捷克去,不也是很好吗?至少是叛国而没有投敌吧!跟他们交个朋友吧!也许他们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呢!那么真想得到他们的帮助,我不能对他们说真话。而且,我也知道中共和捷共关系并不好,况且他们又是商人,不至于出卖我吧。

„是的,我是中国人,是非法跑出来的。您们会说俄语吗?“我发现与他们用英语对话很吃力,捷克人一般都会说俄语。

„您会说俄语?那太好了。我们都是捷克搞外贸的,和印度、巴基斯坦做生意,长住埃及。您一定是中国的高级知识分子,不然怎么会说两种外文呢?“他用流畅的俄文说起来。

„我是一个知识分子,一点也不错,我做过英俄文翻译。中国现在搞起了文化大革命,许多知识分子都遭了殃。所以我跑出来了.“

„文化大革命我们也听说了,但是我们弄不懂这是什么样的革命?我们是生意人,不过问政治。“另一位捷克人开始插话了。看得出来,他年纪较大,比较冷漠。

„您去开罗?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?“年轻人问道。

„我也不知道。你们说我该去哪儿?“

„您在开罗有朋友吗?“

我摇了摇头。

„您可知道,开罗飞机场离市中心很远,您身上有钱吗?您准备怎么进城?“

我又摇了摇头。是啊,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。如果他们能帮帮我就好了,可是我怎么说得出口呢?

这时这两位邻居开始对话了。我当然一句也听不懂。他们最后争执起来,两人声音越来越大,手还不时地在空中比划着。这时候我觉得过意不去。我真想插话说,你们别为我争了,我会自想办法的。

争论的声音小下去了。年长的那位忽然探过身来对我说:

„我们是做生意的,没兴趣卷入政治。我们可以帮助您,用我们的车把您送到城里。以后的事,我们就爱莫能助了。“

“当然,当然,太谢谢你们了。”